2014-05-04

第13屆「台新藝術獎」日前公布第一季提名名單,共提名26件,包括「音地大帝大腸花、小腸花」和「太陽花運動」,藝術圈對於「太陽花」、「大腸花」入圍發出不同聲音,主要爭執點在「藝術不藝術」。

提名觀察人郭亮廷在提名理由簡述中表示,提名太陽花運動不可避免將把集體參與成果窄化成少數個人功勞;就運動本身,大腸花論壇讓焦點回到群眾身上,是比太陽花強的地方。

而另一提名觀察人張小虹,則以「台灣藝術、文化與運動場域難得一見的集體匿名創作,給出爆破裝置藝術的裝置,爆破行為藝術的行為」為由,提名太陽花運動。(記者楊明怡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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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不是太陽花,這是打倒藝術的藝術行動

 
 

張小虹

 

        不在美術館,不在戲劇院,藝術已死,惟有藝術行動以永劫回歸的差異化動力,遍地開花。 

        歷經24天的台灣太陽花運動暫時劃下逗點,學生走出立法院議場,轉守為攻,以蓄積下一波行動的能量。而如何在政治角力與經濟爭議的既有詮釋框架之外,看到太陽花運動為何可以是2014年台灣最美麗而強悍的「感覺團塊」,一場爆破行為藝術的行為、一項爆破裝置藝術的裝置,將是我們對這場公民運動的另一新詮、另一禮敬。

        首先是藝術與藝術行動的斷裂與差異。當3月18日學生順利攻佔立法院的那一晚起,便不斷有各種恫嚇、抹黑學生強佔公署、破壞公物的耳語流言,而其中最為聳動的,莫過於學生損毀立法院內價值連城的收藏畫作,尤其是兩幅張大千的水墨真跡,而後又號稱這些收藏畫作已在立法院總務處的努力之下,搶救成功,收回倉庫妥善保管。 

        然而這個搶救名畫的插曲,正凸顯了太陽花運動作為「藝術行動」的第一步乃是「迫出」,原本高掛於議事殿堂的張大千名畫,被從上方拆下或從倉庫搬出,權充為擋住警察攻堅的入口路障。此貌似大不敬的褻瀆之舉,並非刻意的藝術叛逆行動,而是緊急戰略動員下的隨機應變,讓「名畫」回歸到其作為「物件」的根本實用性(尺寸與質材正好適合用來擋住入口),讓「名畫」回歸其「使用價值」,而非富比士拍賣交易市場上的「交換價值」。 

        而與張大千名畫一樣被「迫出」的,還有立法院議場內那許許多多的座椅,這些座椅不僅由議場內被「迫出」到立院各處堵住出入口,更被膠帶、童軍繩捆綁堆疊成山,「迫出」成各種造型醒目獨特的「椅子山」裝置。於是作為昂貴藝術品的名畫,變成了路障,而作為日常生活使用品的座椅,則變成了行動裝置,前者寶變為石(由交換價值到使用價值),後者點石成金(以行動裝置所欲達成的固若金湯,取代抽象的市場價值)。這種對「現成物」的挪用,早已超越一個世紀前杜象《噴泉》小便斗的「實物藝術」,更不遑多讓於德國行為藝術家波依斯的《油脂椅》或在眾多雪橇之上捆綁毛毯、油脂、手電筒的《群》。「椅子山」的因陋就簡,就地取材,完全擺脫了任何意欲在藝術形式中突圍的造作可能,也擺脫自傳,擺脫情感投射,擺脫藝術家作為單一可被辨識之創作主體的傳統。 

        也唯有在這種集體匿名性與藝術「迫/破出」之中,我們才有可能看見太陽花運動所展現的巨大創造動量與「新」的爆破可能。於是伴隨著名畫的迫出,座椅的迫出,我們也看到了「藝術人」的迫出。此次太陽花運動凸顯了兩種「藝術人」的位置,一個是藝術科系的學生與畢業生對運動的積極參與,成功展現在他/她們所陸續完成的海報、文宣、動畫MV、油畫、插畫、漫畫之中,另一個則是號召百位藝文人士以文學、詩、音樂、設計、繪畫、建築、攝影等來進行創作義賣,更希望拋磚引玉,達到「人人都有太陽花」的全民創作運動。但這次太陽花運動所造成「藝術人」迫出的震撼,不僅僅只是在狹義的「藝術人」(藝術專科)與廣義的「藝術人」(全民創作)之間擺盪,而是以更基進的方式,質疑「藝術人」的「位置」本身如何浮出、如何飄移、如何流變轉化。

        以北藝大畢業生陳敬元在立院現場創作的《佔領第138小時》油畫為例,其作為藝術創作的基進性,不在於現場寫生,也不在於寫實畫風,而是在此油畫創作過程的「迫出」,迫出了畫室,迫出了藝廊,迫出了畫框,迫出了藝術家,更迫出了模擬再現的形式本身。此油畫乃被重新擺放在議場正前方發言台的中央,左右下角分別以尋常擺放物資的紙箱加以墊高。於是原本以油彩線條構圖「再現」議場內佔領行動的創作,被放回了原先所指涉的真實空間現場,讓此油畫既是再現符號,也是真實空間的一部份。這樣的配置方式,表面上好像可以立即召喚藝術再現形式上的慣用術語「套層結構」,以具體而微的縮小尺寸,成為立院議場的「鏡中鏡」、「畫中畫」,但油畫上所凝止的時間「佔領第138小時」,卻又連續不斷與會場中央國父遺像下方隨時更新的時間,形成張力(此次太陽花運動的逗點,點在「佔領第858小時」),成功透過這靜止/流動的時間差異化,將再現與真實空間的交疊摺曲,標示為最大強度的「差異地點」。

        而太陽花運動最大動能的「迫出」,則是在全球/在地運動的脈絡中,將「佔領運動」迫出為爭取自由民主的「自囚行動」。從最初「佔領」二字的陡然出現,到巨大V怪客白色面具懸於議場,太陽花運動就不可能只隸屬於台灣在地的野百合與野草莓,太陽花運動總已是全球反抗資本主義擴張佔領運動的一環,從佔領華爾街到佔領立法院的一以貫之。然此次佔領的現場,卻是立法院有如圍城般的「封閉」議場,空調失效、24小時燈光照射、24小時攝影機在場,24小時得要時時刻刻備戰抵抗警察的攻堅。只見百名學生靜坐議場抗議,時而集會討論,時而召開記者會,或坐或臥,或醒或睡,彷彿在進行一場集體的自囚,以堅毅的決心與高昂的鬥志,忍受身體的煎熬與不適,忍受悶熱稀薄的空氣,忍受碎裂的時間與幽閉的空間,忍受光線與攝影機照射下有如楚門世界的凌遲與耗弱。然而他/她們只是單純地相信,願以當下自我囚禁式的靜坐抗議,來換取台灣未來更為自由與民主的天空。 

        這樣的集體自囚行為,當是比台灣藝術家謝德慶1978年起在美國紐約所進行《一年的行動藝術》系列,更為基進。當年謝德慶的自囚一年,成就了行動藝術的里程碑,但仍舊是在藝術的形式裡反藝術。而太陽花運動的集體自囚,既非為藝術而藝術,亦非為政治而藝術,而是一種為堅持理想而誤打誤撞出的「非藝術」。「非藝術」的爆破力,不在對立面的預設與突圍,而在域外之力的不斷捲入。原本佔領運動因佔領空間的特異性與政治對峙,意外發展出長達24天的集體自囚,而此集體自囚更順勢發展成由全球佔領運動,折疊回台灣民主運動的「自囚行動」。台灣民主鬥士鄭南榕1989年1月在接獲涉嫌叛亂傳票後,將其自囚在所創辦的黨外雜誌社內71天,後在警察攻堅拘捕時,自焚身亡。當鄭南榕的紀錄片投影在立院議場的螢幕,當鄭南榕的畫像被放置在議事台後方牆面的國父遺像之下時,太陽花運動也從「全球佔領」的風起雲湧,成功連結到了「在地抗爭」的細膩血淚。

        而相對於這場長達24天的集體自囚行動,整個立法院議場有如365度的環形劇場,搖身一變為充滿流變能量的裝置現場。議場正面主牆後方以現成物裝置「椅子山」為基底,除了保留住原本牆面上的國旗與國父遺像外,開始大量拼貼混雜各式標語、文宣、海報、繪畫、塗鴉,有穿長袍兩手無奈的國父立像,有頭頂長出鹿茸的現任總統畫像,有用香蕉花瓣排列出的太陽花圖像,有大紅門聯標語,有志士黑白照片,也有便利貼所製作而成的台灣地圖,更有一旁救護站雜亂堆疊的各式物資紙箱,讓太陽花運動既是一場民主自由的公民和平抗爭,亦是一場史無前例爆破裝置藝術的裝置、爆破行動藝術的行動,在非人稱的力量流變中,遍地開花。

        而這場政治/美學的裝置與行動,不僅翻轉了藝術與非藝術的分野,更拜當代科技之賜,成功翻轉了全球/在地、議場內/議場外、真實/虛擬之區隔。遍地開花的行動力量,流竄到行政院,更流竄到五十萬人集結的凱道,而遍地開花的創造力道,流竄到青島東路、濟南路靜坐區兩側的海報塗鴉,更流竄到網路上的各種Kuso接力,其所展現的驚人創造能量,絕非「太陽花」、「太陽餅」、「香蕉」、「鹿茸」等基本視覺元素的嘲諷排列所能涵蓋於一二。所有命名或未曾命名的,所有叫得出作者或叫不出作者的,都被位移、被席捲、被折疊到這場轟轟烈烈、熱熱鬧鬧的藝術行動之中,不是激情地表達了這場運動,而是盡皆被這場運動所表達。只有在這個「行動作為力量流經」的意義之上,太陽花藝術行動乃是也必須是集體匿名的,即便時不時被標示出個別英雄的形象,亦或時不時被黏貼出創作者的姓名。

        雖然在太陽花運動暫時劃下逗點的謝幕時分,多名中研院研究員發起搶救運動現場文物的行動,不僅進入議場拍照存證(供日後掃描存檔、數位典藏之用),更將「學運的生活史」、「學運的藝術史」、「學運的心態史」三大方向的相關史料(組織標語、告示、證件、排班表、平面美術、裝飾、裝置藝術、塗鴉、傳單、文宣、海報等),通通建檔封存裝箱,既是史料的保存,亦可為日後相關展覽規劃的「原地重現」,用心投入甚深。

        但如就太陽花運動作為打倒藝術的藝術行動而言,其作為「事件」的稍縱即逝,標示的正是藝術行動的不可逆與不可重複、非人稱與不定量。如果藝術本身已無法再現真實(無法將真實抽離力量的流變),也無法以藝術品的形式,再現於美術館空間或歷史檔案之中,那所有的現場都無法復原,所有的史料都始料未及。太陽花運動讓藝術﹦行動﹦流變,也讓所有的詮釋活動,終將只是這塊藝術﹦行動﹦流變平面上的一小段光流攔截、一小段黑色狙擊。

        也唯有在這樣的觸動與體悟中,我們才可能看到太陽花藝術行動的真正獨特處,看到其如何改寫台灣政治史、經濟史、社運史、學運史的同時,也看到其對台灣藝術史的可能改寫,只因太陽花啟動之後,歷史不會再只是歷史,藝術也不會再只是藝術。

        就如同立院集體自囚行動與現場裝置尚未落幕前,太陽花早已遍地開花,無心插柳。而其中最幽默反諷且最具後設反思的,莫過於一小枚太陽花貼紙,就足以「顛覆」國家機器的龐大運作。「國家藝術表演中心」開幕儀式,總統馬英九應邀出席,官員一字排開,為台灣的藝術表演環境打氣。但好巧不巧,馬總統的打氣筒上被無端貼上一小枚醒目的黃色太陽花,而其卻邊打氣邊微笑、渾然不覺。此神來一筆「政治插花」的幽默反諷,再一次展現藝術行動的差異化動力,讓我們就在「國家藝術表演中心」的開幕現場,再一次目睹藝術行動作為「事件」之稍縱即逝,沒有藝術家,沒有藝術作品,甚至沒有所謂的藝術之為藝術,有的只是影像中傻笑的總統望向鏡頭,不斷努力地為太陽花加油打氣。

        這不是藝術,這是打倒藝術的藝術行動。

http://talks.taishinart.org.tw/juries/chh/2014041101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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