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-03-03 12:57:10 聯合報 記者王惠琳╱專題報導

8年,韓良露的新書,就像懸在馬兒眼前的紅蘿蔔,驅策台灣各大出版社的老闆們,8年來頻頻三顧茅廬,韓良露卻始終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。別人是10年磨一劍,她卻磨出了18把劍,今年一口氣端出兩本新作《台北回味》與《文化小露台》。

 

《台北回味》是讀者熟悉的美食作家韓良露,她寫兒時的圓環露店甜食、國小操場上山東老漢賣的饅頭、用破銅爛鐵換來的麥芽糖。韓良露寫外省父親與台灣阿嬤的飲食壁壘分明,寫她在波麗路西餐廳與母親最後一次吃飯的遺憾與傷痛。

 

忍10年出書 「回味」記憶的涼菜

 

《台北回味》早在2004年就拿下台北文學獎,明明打鐵趁熱,剛得獎的新書最搶手,韓良露卻硬是「忍」了10年,她形容這本書就像是「記憶的涼菜」,「我剛寫完時,覺得寫了一本不錯的書,但廚房裡的熱氣還在,有些菜要等火候散去,咀嚼起來更有滋味。我不後悔,畢竟當時寫的時候,有些是當時的事情,現在回頭看,比10年前更有感情。」

 

《文化小露台》是一般讀者不熟悉的韓良露。房屋稅、洪仲丘事件、宗教、崑曲、政治無所不談。許多人不知道,過去十多年間,韓良露經常受邀撰寫評論稿,導演蔡明亮指定她寫影評、林懷民請她寫舞評、詩人楊澤請她寫詩評。無所不評的背後,是韓良露積累了長達50年的生活經驗。《文化小露台》一語雙關,代表了韓良露內心所想坦露的另一部分,向讀者展現她什麼都愛想的那一面。

 

「我的評論稿寫得好,是因為打通了人生任督二脈。我不是書房作家,有的作者文筆很好,但是生活經驗太少,文字很好思想普通,我的思想是獨創的。」韓良露寫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山口夢,是第一次有人從安倍的故鄉切入觀點,多數去山口縣的觀光客,也不會有人對安倍有興趣,偏偏韓良露就能把兩者連接在一起。

 

「要到一個年齡,你才會累積這些知識,還要很有感情才寫得出來。」第一次造訪山口縣,韓良露只有27歲,到了50歲,她已累積十多年對日本的了解。當她與先生朱全斌一起到松本旅遊,兩個人看到街上的古水井,先生眼裡只有水井,韓良露卻看見一座城市經歷七百多年後,仍能保存古水井,後人仍與祖先一樣汲水度日。「松本產的酒好,水井就是它背後的神主牌,象徵松本的好水質,我看到水井的感動遠勝於看見晴空塔。」

 

韓良露興趣廣泛,或許也跟她多變的人生際遇有關。她回頭看自己的人生,冥冥中似乎有股力量,讓她每過7、8年就經歷變數。24歲前,韓良露除了是個早慧的作家,也是在父母庇蔭下,無憂無慮四處闖蕩的憤青。她形容自己個性是「唐吉軻德與哈姆雷特」綜合體,總是拚盡全力一段時間,陷入哈姆雷特自我質疑的思索期。

 

「非典型知識分子」 不愛上學愛拍片

 

《文化小露台》裡韓良露寫到高中求學時的瘋狂行徑,曠課太多讓操行只剩30分,第一名獎學金因此被取消,甚至只為了想離家,毅然轉學到台南。韓良露的父母對她十分寬容,但韓良露轉學到台南女中一星期,又開始逃學,等到學校查問,她索性瞞著家裡辦休學。等到父母終於發現,要領她回家,韓良露還上演一場深夜大逃亡的戲碼。

 

韓良露自認是「非典型知識分子」,不愛上學,但16歲就開始寫現代詩、拍紀錄片、獨力辦了100多場影展,讓韓良露18歲便結識蔣勳等一票台北藝文人士。「我有個小本子,裡面記了可說是當時台北五百羅漢的連絡方式,包括建築、音樂、舞蹈、電影圈的人。」她還幫黨外競選、為黨外雜誌寫文章,一路順遂到了台視拍紀錄片,沒想到卻惹出大麻煩。

 

韓良露拍了兩個題目:「喪家之犬」、「喪家之人」。比九把刀的「十二夜」更早關注流浪狗,拍下1982年流浪狗被鐵鉤吊起、3天就被安樂死的過程。播出之後台視卻被罰款5萬元,原因是播出殘忍畫面。第2次韓良露拍攝遊民收容所,同事都說不可能讓她拍,韓良露卻憑著初生之犢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氣,帶著攝影師直接敲門,「騙」收容所所長社會局已經答應拍攝。

 

「我們看到一個小孩,一問才知道,這8歲的小孩,是在收容所出生,從沒有離開過收容所,沒有上學也沒有戶籍,這是多麼大的事。等到我們拍完回台視,電話就來了,幾乎鬧翻天,但大家看到我們拍的東西,都嚇呆了,播出後還接到官方抗議。」

 

破產背債 碰巧逼出金鐘劇本

 

人生轉折在24歲那年發生,在那之前,她銀行裡沒帳戶,因為家裡的小金庫永遠有錢。但父母破產負債、房子被查封,讓她從天堂跌落地獄。「我爸媽搬到郊區,房子還是妹妹良憶跟老師的媽媽租的。我看到房子牆邊都是壁癌,我哭了,當時覺得完了。」

 

韓良露一肩扛起債務,她想,既不能到舞廳賺錢,拍紀錄片也賺不多,怎麼賺錢?「劇本一集有3萬,我想寫劇本有什麼難的,坐下來花了3天,寫出第1個劇本『外遇』,節目部經理說劇本像電影不像電視,乾脆拍來報名金鐘獎,果真入圍了。」韓良露寫了4年劇本,上百本劇本讓她手指至今仍有厚繭,她慶幸當時自己年輕的「剛剛好」,「34歲我沒辦法寫,14歲我寫不出來,當時我可以兩天寫3萬字。」

 

寫劇本讓韓良露月入20萬,但仍是左手賺錢,右手還錢,書櫃上的文學類書籍,全都換成了房地產、股票書,靠著操作房地產,韓良露讓父母住進新家,還送弟弟出國念書。「我必須感謝那個時代,我是時代中的受益者,可是每個時代都應該要跟隨不同時代的價值觀改變,所以我寫房屋稅,我是贊成房屋稅增加。」

 

第一桶金 環遊世界賺到人生

 

度過7年還債與電視製作生活,韓良露並不快樂,「我以前是寫詩、拍紀錄片的,寫劇本對我來說就像跳脫衣舞。但朋友安慰我,我跳的脫衣舞跟別人不同,我才想開了。」她自認是電視豐收期的幸運者,開製作公司第一年就得金鐘獎,之後年年拿獎,賺錢祕訣就是從不投資買攝影器材。但當她賺到人生第一桶金,韓良露沒有選擇變成大富,她解散公司,與先生朱全斌到英國、法國、舊金山環遊世界。

 

「我把第一桶金變成我人生的聚寶盆,而不是事業的一桶金,事業的第一桶金可能賠光,也可能永遠在事業裡頭拿不回來,那是自由嗎?這桶金讓我可以做比較自由的事情。」韓良露對24歲的人生意外充滿感激,讓她學會獨立與一身武功,報答父母的恩情。環遊世界時期,韓良露沒有發表過一篇文章,「那是吸收的階段,我被之前寫劇本掏空了。」

 

1998年韓良露猶豫了很久決定返台,「我在倫敦學了很多本領,但我到底會做什麼事情?我在巴黎、倫敦過得很好,我可以過西方生活,可是如果我的興趣是文化,即使會講英文,我在海外會是個永遠的文化流亡者。」寫作是韓良露生命的初心與最原始的夢,回台7年間,她一口氣出了17本書。

 

落地生根 樂當台北地下宣傳

 

2005年韓良露開始了南村落,「我在海外多年,對台北有一種再生緣,喚起少年第二春的感覺,我開始大量閱讀關於台北的書。」南村落上千本關於台灣、台北的書籍,儼然是個小型書庫。「人們常問南村落是什麼?我說這是台北城南,一個韓良露落地生根的地方,是這輩子我真正覺得可以落地生根了。」

 

「我想回到24歲之前童年的我,跟著父母在大稻埕、艋舺遊玩,我想了解台灣、台北身世的來龍去脈。」韓良露校長兼撞鐘,南村落印的台北簡介手冊,她無論去哪都隨身攜帶,四處送人。「朱全斌笑我,這些不過就是文宣,妳別把這些當自己的書逢人就送。」韓良露更「雞婆」親自為旅客帶路,戴著小蜜蜂麥克風走了數百條馬路。

 

2013年,是南村落收割的一年,拿到PATA國際旅遊雜誌金獎,韓良露獲得台北文化獎。愈來愈多單位參與台北行腳、辦活動,讓韓良露覺得階段性任務達成,「南村落所做的事情不再給我那麼多快樂,繼續做下去就變成例行公事。《文化小露台》是我的未來,寫作會是我未來人生的修練。」

 

 

「知識一直是保持我生命核心的平衡,我需要去想事情,這一生太多事情都是靠不同階段的想、想、想,想清楚就豁然開朗。」對於身邊發生的事情,韓良露家事國事天下事都要想,「思想上還世界每個人的公道」是支撐她寫作數千萬字的動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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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名作家、美食家韓良露因罹患子宮癌,3日清晨5時在榮總病逝,享年62歲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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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06月04日 04:10

⊙韓良露

年輕時看文化,五光十色、目眩神搖,如今來到五六之間,才知文化初心乃真善美,文化的追求與實踐,商業、政治或可推一把力,但終究只是手段而非目標更非精神原旨。

二○○六年的夏天,我住進台北城南一間有著小露台的公寓,開始過起自己戲稱「南村小日子」的生活。當時我所不能預料的是,我的生活再度進入逢七有變的的階段。我在住家的緊鄰,看到屋主正要出租的一樓,在起初並不確實知道將要做些什麼時,「南村落」成立了。後來有人問起南村落的命名,原來只是我在台北城南有文化村子感覺的地方找到了落地生根之處。

 

忙裡偷閒大日子

只是沒想到,原來悠閒的小日子過成了只能忙裡偷閒的大日子。七年下來,辦了七屆春天潤餅文化節、六屆台北文化護照、三年北區國際光點計畫,再加上古蹟日、原民文化遊、北投百年公園紀念等等,七年近千場的文化活動。在二○一三年底,又到了該當七七有變之際,我決定暫時結束階段性任務。此時,我回頭整理二○○五至今近九年來未曾再出版過的新舊書的堆積文稿,其間有不少出版社好友及讀者也再三詢問,只能說魚與熊掌難以兼得吧!南村落例行工作太多,實在無法顧及出書事宜。

好在雖不曾出書,但九年來我仍是個勤奮的寫作者,除了固定的《聯合報》名人堂、《中國時報》人間副刊「三少四壯」等固定專欄外,我還寫了不少我暱稱為「小露台式」的文章。為什麼稱之為小露台?表面上是因為我喜歡在自家的露台上呆呆坐著,每當夫婿全斌問我在做什麼時,我都說在想世界的事情,想自己看過的書、報紙、電視,想生活中遇到的人事物,想每天的工作和社會上發生的種種現象。只有藉著想或思索,我才能找到心靈的平靜。

回首九年來時路

從寫作上來說,也可以打同樣的比方。過去九年間,我在工作及寫作的主屋裡,雖然做了不少自以為任重道遠的推廣飲食文化與城市文化的事,但在思想及創作的自由上,我仍需要有愛寫什麼就寫什麼,完全不必在乎自己的專業是什麼,只要是我真的關心也非想不可的事,我都以像在小露台上想世界的事情般,寫下關於世界的種種,於是就有了這本文化內容十分多元,姑且稱之為《文化小露台》的書了。

如今,回首前塵,我也想談談自己看自己是什麼樣的寫作者。在寫作之路上,我亦是歷經人生計畫比不上變化,變化比不上造化的考驗。少年十六的我開始發表現代詩,之後在黨外雜誌如《八十年代》等寫影評,又在《美洲中國時報》與《婦女新知》寫女性主義評論,同時期又參與台灣新電影的工作,拍抗議主題的紀錄片。在二十三、四歲之際,照今天的說法我已經算是少年小有成的文青兼憤青了。這樣的我,也許接著就是走入社運或是學院更上層樓了吧!

廿四歲家庭變故

誰知道二十四歲那年家庭發生經濟變故,從小生在堪稱小富家庭的我,面臨父母破產束手無策之際,也不知哪裡生出來的決心和能量,一肩扛下家庭重任。從沒寫過電視劇本的我,無師自通三天就寫好了第一個電視單元劇本《外遇》(還入圍了電視金鐘獎),之後陸續寫了上百個電視劇本,也把拍電影的經驗轉換成製作電視劇,接著又把拍紀錄片、關心社會議題的憤青傾向轉換成製作新聞節目的能力(如「今夜」還獲得最佳新聞節目),在七年之間,從小不曾擁有銀行戶頭的我(因為父母就是伸手就有的金庫啊!),竟然還清了父母的債務,還為父母及自己買了房子。

一九九一年,當電視台提出綜藝節目的新邀約,媒體大亨提出購併我們的製作公司籌設有線電視台之時,少時女文青、女憤青的我卻覺得因父母而生變的人生轉化之路已階段性任務完成,我選擇了再度自由,而且比青年的我更自由,我已不必依靠父母之蔭,帶著自己累積的資產,三十一歲的我和夫婿環遊世界一年,之後又在倫敦、舊金山、巴黎求學兼居遊地過了六年。在這七年間,從寫過幾百萬字電視劇本出售的我,變成只寫日記的人,其餘的時間都用來生活、烹飪、閱讀、學習、觀察與旅行世界。

四十不惑那一年

該當四十不惑那一年我卻充滿了困惑地渡過、擁有外國居留身分的我,雖然在生活上可以不隔但在文化上有隔的我,覺得文化人移民就如同心靈的流亡者,於是在一九九八年底父母相繼生病需要動手術時回到了台北,也決定在一九九九年千禧年前正式從英倫搬家回台。

接下來的七年,我一方面照顧父母、妹妹,一方面婉拒各方媒體、公司的邀約,靜靜地在書房中寫下了十七本和占星學、旅行文化、飲食文化相關的書。

終於二○○六年,造化又把我帶回了和社會互動的階段。青年的我雖不得已卻異常幸運地擁有過媒體平台的豐收時期,但當時的我雖身在媒體觀察社會,卻無暇也無心真正參與社會,這也是許多媒體工作者的共通問題──永遠在隔岸觀火,而不能親入火場,之後的七年離開台灣的我僻靜於海外,返台後七年依然沉澱於書房中,如今我彷彿回到少年、青年期,樂於、勇於與社會互動。年少的我曾經在大一那年夏天獨自辦過一百多部藝術電影的放映(在那個沒有各種國際電影節、電影圖書館、光點戲院等等的電影沙漠時期),也曾熱心地幫當時還不分藍綠的黨外雜誌寫稿與助選,還參加了各種當年還在啟蒙期的婦女權、動物權的爭取等等,所有種種的青春火焰再度燃起,讓再過幾年就要知天命的我,提前實踐天命。

寫作是人生修煉

南村落七年,我大量地參與了各類社會活動,從草根到廟堂,和民眾一起出入街頭、古蹟、講堂等等,直接了解基層民眾的文化感受,也和各種民間組織、基金會合作推動各項公益文化事務,更不免要和官方合力打造文化資源平台。在這些過程中,我看到了民間的渴望,也看到了官方受限於政治、經濟、體制的無力,在熱心致力於公益文化平台事務的同時,我也三番兩次拒絕了重要的文化官位,只是相信在民間努力文化事務,雖然比在官場缺少公共資源,但一定比較不容易力不從心。有人說權力是男人的春藥,然而自古以來,權力一直是文化的毒藥。

年輕時看文化,五光十色、目眩神搖,如今來到五六之間,才知文化初心乃真善美,文明教化亦教導人類習得真善美之價值而已,只是世間諸般法,文化的追求與實踐,商業、政治或可推一把力,但終究只是手段而非目標更非精神原旨。七年的社會參與,讓我更看清楚了商業與政治的本質可盛之亦可覆之,台灣是我等安身立命之處,有美好的文化底蘊與風景;台灣不缺文化的熱鬧,卻缺乏文化的深思;台灣需要深沉結構的體制改革,我等眾生亦需深刻思想的生命轉化。從《文化小露台》起,我將回返我的文化初心,在往後的日子深耕文化的心田,追求人生與社會的真善美。而寫作將是我往後人生的修煉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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